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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一代”的三十年

时间:2025-03-26 16:12来源: 作者:admin 点击: 31 次
专门搜罗朝鲜半岛资料的旧书店并不多见,我问中井为何会对朝鲜半岛相关资料如此关心,他告诉我,刚开店没多久,京都朝鲜中学的一位在日朝鲜人老师就来店里,强烈建议他多收一些朝鲜半岛文史类资料。 年届八旬的中井先生仍亲…

“藏书一代”的三十年

2025-03-15 11:30

发布于:山西省

柜台内的中井先生

若干年过去,机缘巧合对海东历史产生兴趣,去了好几次韩国,学了韩语。也曾搭京义中央线到汶山站,换小巴,在浓绿田野间的水泥道颠簸半个小时,来到临津江站,看到旧临津桥桥墩上遍布的弹孔与滔滔不息的江水。《无敌青春》主人公松山康介的原型是京都籍音乐家松山猛,他中学时偶然听到朝鲜中学的朋友唱《临津江》,大受感动。后将这首歌译成日文,添了一段歌词,由加藤和彦编曲,并发行专辑,便是日本听众熟悉的版本,也是贯穿《无敌青春》始终的曲子。

时隔多年,我又重温了《无敌青春》,如今已听得懂片中的京都方言。电影53分钟左右,迷恋上在日朝鲜女生李庆子的松山康介决心自学朝语,推开中井书房的玻璃门,流连于词典转区,注意到《完璧 日韩辞典》《朝鲜语小辞典》等书;接着选中后者,买好后离开书店。这段情节前后约半分钟,也没有给中井先生镜头。当年中井先生跟我说过,这短短的一幕拍了三四个小时。井筒导演曾遍访京都旧书店,最终选择在中井书房取景,因为店里光线和氛围很好。

而转眼间,我与中井先生也来往了十多年。每每去他店里,总能听他讲起一些温暖的邂逅。比如有来自北京的三口之家,女孩自学日语,后来一直和中井先生保持通信往来,为他一点点翻译了《京都古书店风景》内中井书房的那篇。比如某天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子,询问他一本小众旧书的信息,说作者是她祖父的叔父。家人已没有这本书,上网检索,发现中井家有,她很高兴地买了书离开了。又比如店里来了位客人,爱好吹口琴,聊得开心了就在店里吹奏曲子。没想到住在附近的一位京大生听见,被吸引过来,他也会吹,于是二人就开始了即兴演奏会。“书本是中介,来到我店里的人就这样通过书成了朋友。”中井先生笑道。

2012年6月的中井书房,为写作《京都古书店风景》而上门采访

中井先生是爱知县半田市人,1944年生,1967年毕业于明治大学法学部,进入京都罗姆株式会社(ROHM)工作。这家公司现在是日本著名的半导体上市公司,拥有京都会馆的冠名权(现京都会馆又称“ROHM Theatre”),而彼时还叫“东洋电具制作所”,是一家刚成立十来年、规模已一千多人的工厂,主要生产薄膜固定电阻器。工厂员工绝大多数是女性,负责生产线。百余名男性负责产品销售、开发等业务。中井是定期招聘进去的第一位文科应届生,被分配在总务部,事无巨细地负责广告宣传、安全卫生、员工运动会等各种工作。东洋电具制作所社长佐藤研一郎为人开明,社内曾招收不少在日朝鲜人及受歧视群体出身的员工。因为社内女性员工非常多,社长给她们提供了不少福利。当时,社内已开办仁和寺门下的茶道与花道教室,方便女性员工学习——这些在当年对于女性而言是“婚前培训”(花嫁修業)项目,那时女性结婚等于自动离职。中井曾受上司指示,去京都的老牌服装设计学校藤川学园申请在社内开办“藤川学园连盟校”,成立西式裁剪、和式裁剪、手工等部门,方便女性员工下班后学习,学成后可获得藤川学园颁发的资格证。至于藤川学园,后几经改组,如今是京都艺术大学(旧称“京都造型艺术大学”)。中井告诉我:“因为工作性质,那会儿我要和社里很多女员工来往,为了解年轻女性喜欢的话题、措辞,特地去看了当时非常流行的推理小说《三姊妹侦探团》,赤川次郎写的,非常有意思。托小说的福,好像确实能跟上她们的聊天了。”

1990年代初期,中井的公司转型,需要更专门的人才。他被调到公司旗下的小公司担任高层,但小公司在泡沫经济破碎时代经营艰难,他不忍心让小公司社长为难,遂起了辞职的念头,开始思考人生下一阶段到底该做什么。二十多年的上班族生活的苦乐已充分体验过,那就做些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自由工作吧,这样也算“重启人生”。开旧书店并非一开始就有的想法,而是渐渐萌生的念头。他很喜欢出町柳附近的善书房,店铺阔大纵深,仿佛图书馆。

善书堂初代店主竹山矶平1895年2月17日生于静冈县浜松市,1909年小学毕业后进入东京丸善总店洋书部做住店学徒,自学英、法、德语,后转入京都丸善分店洋书部。1924年辞职,进入东京老牌出版社教文馆,其后在河原町通与丸太町通交叉路口附近开设京都教文馆分店,主要贩卖基督教相关书籍。1927年辞职,开创竹山善书堂,1953年,书店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1969年,矶平去世。长子广之1921年生,立命馆大学经济学部毕业,后继承善书堂,与妹婿竹山胜共同经营(前田菊雄《古本屋人脉记10 京都卷》,《日本古书通信》第654号,1983年)。

善书堂的广告

1990年,广之去世,胜以广之嗣子的身份继承店铺(日本养子制度中常见的模式,兄长可与弟弟结成民法上的养父子关系)。店里还经营非常少见的“古书当铺”生意,多有着急用钱的学者把自己的藏书拿到店里当掉,日后再赎回来。所以店里常年摆满品相、版本均称一流的书籍。在《京古本屋往来》上见过善书堂的广告:“突然要花钱!这种时候,又不想放手藏书的各位,请考虑本店。”善书堂与出町柳商店街有名的红豆糯米点心铺“双叶”隔街相望,早年路过出町柳,我也总喜欢进去转转,印象中学术书很多。2014年9月末,善书堂宣告闭店。如今,书店旧楼已改造一新,成为窗明几净的补习班。

出町柳的点心名店“双叶”

辞职前,中井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在京都市内逛旧书店,思索自己理想中的旧书店要素。“家人比较难理解我为什么不想继续做上班族,因为就算不升迁,也能拿固定工资平安到老。后来我带妻子去了一次善书堂,说我也要开这样的旧书店。妻子就这样被我说服了。也好在当时儿女都已念大学。”

要成为旧书店主人,光有家人同意和资金积累还不够。在1990年代,开业条件比现在更严苛。据中井回忆,首先需要向辖区所在地的警署申请“古物商许可”,即营业执照。除了提交个人简历、旧书店经营计划之外,还要签署“誓约书”,承诺自己没有犯罪历史、不是暴力团成员等等。其次,需要得到附近旧书店的许可,即被同行前辈接纳。旧书店与一般行业不同,一条街上不忌讳多开几家,反而多多益善,形成“古本街”才最热闹。因为旧书店搜罗的书籍各有侧重,客人逛了一家还会逛另一家。再次是需要同行的推荐信,非常传统的“保证人”模式。中井的保证人是萩书房初代主人井上恭治,那时他和恭治全无交集,碰巧从前的某位部下和恭治长子贤次住得很近,贤次便从中牵线。后来,中井与萩书房家一直保持深厚的友谊。此外,有实体店铺也是必要条件。到本世纪初,这些条件已放宽不少,只有网店而没有实体店的旧书店主渐渐变多。

中井选中的店面在二条通与川端通交叉路口以东,一直向东走就是平安神宫和冈崎公园,相距不足千米。这里原先是一家小超市,铺着质地上乘的防水防滑地板,天花板上有三排日光灯,每排两列——经中井先生这番解释,仿佛想象超市往昔的光景。“印象中旧书店光线都偏暗,我理想中的旧书店光线要明亮一点,这个灯管很好用,现已停产,很难买到能更换的。书架之间的过道也要足够宽敞,就算坐轮椅也能轻松进来。”三十年过去,回忆起当时布置店铺的构思,中井满脸笑意。他说,1995年那会儿,东侧隔壁有一家“西北书房”,再往东走几步,还有一家“奥书房”。两家店主都欢迎他的加入,“书店开张那天,没什么客人来。那时也不像现在,有很多宣传手段。幸好附近有这两家店,他们跟常客介绍了我这儿,慢慢地人就变多了。我从一开始就很幸运”。

西北书房的初代主人盐谷宽二1910年生于神户,家里从事印刷业。就读于大阪商科大学高等商科部,学生时代结识竹中恒三郎——大阪商科大学的前辈,1930年因违反治安维持法被检举,后退学、加入日本共产党,在大阪市内开旧书店,战后成为党内高级干部。毕业后参与共产主义运动,1933年至36年间被捕入狱,后来就任最高法院法官(最高裁判事)的色川幸太郎是他的辩护律师。出狱后在神户开旧书店,但遭遇1938年7月初的阪神大水灾(谷崎润一郎《细雪》对这场水灾有细致的描述),同年移居京都,在战时的紧张空气中为几个左翼进步学生团体提供过各种禁书,战后仍积极参与左翼运动。1986年病逝,其子盐谷宽(1933年生)继承店铺。在中井的回忆里,西北书房的二代店主每天都在店里埋头阅读哲学书,“非常典型的旧书店主人的样子”。不过他们比邻营业的时光并没有很久,据说那时旧书店生意整体都不太理想,西北书房便撤出了市场。

奥书房主人奥淳一1947年生,大阪府岸和田市人,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1985年8月自美术出版社紫红社独立,在东山区古门前通附近开设书店,专卖美术类新旧书籍。1992年4月搬到二条通的新址,后来又搬走,如今仍在东山区古门前通开店,主页说明是“专营美术类古书”,“超爱猫猫狗狗的京都古本屋”。

我2009年秋来京都时,西北书房早已不在,换成了一家“水明洞”。店主木下茂森1934年生,1977年8月在修学院附近开店,专营美术书与古籍。次年搬到三条大桥西侧,那时广告里强调的店铺特长是“陶瓷器、书画、漆器、木工、金工、染织、玻璃器”等等,后来才搬到中井书房东邻。与中井书房整然有序的气质不同,水明洞店里堆满了书籍、美术品,穿行其中得非常小心,以免磕碰了什么。中井书房西侧隔壁还有一间铺面,房东先后开过便当店和游戏机店,生意都不太理想,不久便放弃了。整理游戏机店时,有好些玻璃柜不容易处理,令房东相当头痛。恰好水明洞主人当时进了一大批古美术品,干脆把这间铺子也租了下来,玻璃柜正好放东西,如此房东也非常满意。中井书房的柜台后也有一些玻璃柜,是从超市继承而来,放着一些用于展示的版本。非常幸运,《京都古书店风景》也被他放在玻璃柜里。2008年3月,水明洞二号店正式开张。在很多人的记忆中,中井书房夹在水明洞的两间店铺中间,连正门上方的招牌都是共用一个长灯箱。“那灯箱是以前超市留下的,我先用了一半,后来便当店用另一半,之后换成游戏机店,又换成水明洞,大家都尽可能利用已有的材料。”中井先生告诉我。

柜台后贮书的玻璃柜,中井先生说本来是超市的柜子

2015年,水明洞主人病故,家人低价处理了若干藏书和美术品,于同年7月底关闭了两家店面。如今,中井书房东邻是一家理发店,西邻是一家乌冬面店,昔年这一带隐然而成的古本街气氛早已萧条冷落。稍可安慰的是,曾在水明洞打工的店员行友俊麿后来开设了专营古籍、名人尺牍的古书店“榊山文库”。行友是广岛某神社家的子弟,1980年代初生,京大毕业,擅长书法、篆刻。榊山文库有不少京大学者的旧藏,我曾在他家买到过狩野直喜书简和平冈武夫旧藏书,他与百濑周平等古籍同好还合办过一阵图书目录,叫《虫之声》。

2025年2月的中井书房,东侧现在是理发店,西侧是乌冬店

为了构筑理想中的旧书店,中井花掉了上班族时代的许多积蓄,“连高尔夫会籍都卖了”。他给我看过两张1996年2月29日拍的书店照片,果然西侧紧挨着便当店,两家共用招牌灯箱。店内插架整然,柜台前有一株茂密的绿植,柜台内配置当时京都旧书店业界尚未普及的台式机电脑。

1996年2月29日的中井书房,隔壁还是便当店(中井和昭摄,感谢中井先生惠赐资料)

1996229日的中井书房内景,柜台前是朋友送的盆栽,据说后来一直长到了天花板(中井和昭摄,感谢中井先生惠赐资料)

书架间的过道很宽敞,轮椅的确可以从容通过。“最近老了,实在懈怠,过道也开始堆书箱了。”他笑道。许多旧书店都会在店里堆放装满书的纸箱,客人往往要侧身才能通过,这并不是中井先生理想中的旧书店模样。

中井书房今景,书架整洁依旧。但中井先生抱歉说,最近年纪大了,不能及时收拾书,不得不在地上堆书箱。以前绝不会这样,因为过道一定要保证轮椅能进来

“旧书整体状态没有新书那么好,若书架颜色太亮,会衬出书灰扑扑的状态。但书架颜色也不能太深,这样店里的气氛也不够明亮。最后我们决定用这种褐色书架,隔板用奶白色。”中井道。他又提醒我看书架最下两排,隔板非与地面平行,而是呈一定角度,可使书脊略微朝上,方便与客人的视线相接。“这也是丸善家书架的贴心之处,一般新刊书店会更注重顾客体验,关照各种类型的顾客需求。”经他这么说,后来去丸善书店,留意到店里书架最下两排确实都略微向上。

中井先生请丸善书店事业部做的书架,最下面两排与地面呈一定角度,方便读者看清书脊

1995年1月17日,发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关西地区不少旧书店受到影响,神户旧书店损失尤其严重。同年4月,中井的旧书店仍按计划开张,并特别为书架做了防震处理。那是经济萧条的年代,旧书业界也因网络兴起、读书群体减少而呈现衰退态势,同行起初对离开大公司、投身旧书店的中井颇觉不可思议,当他是怪人。京都古书公会的前辈在审核中井的入会材料时也颇为谨慎,理事长(吉村大观堂二代主人)和副理事长(京阪书房三代主人阪仓三郎)专门面试了他,当然见面后一切顺利。中井一开始就在招牌上写“藏书一代”,意思是不执着将店铺传给下一代,只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尽情参与旧书流通。

“藏书一代 中井书房”

纪田顺一郎《读书的整理学》(読書の整理学,朝日文库,1986年)云:“所谓藏书一代并非感伤,而是一种谛观,一种彻悟。也就是说,藏书家不拒绝在死后让自己的书籍一册一册进入其他藏书体系,重新焕发生机。甚至可以说,这才是藏书这种可哀的行为唯一的救赎。”大概可以作为中井“藏书一代”宣言的注释。开店伊始,他就请朋友设计了店标:打开的书,两只交握的手,意味着人们通过书籍发生联结。

开业之初请朋友设计的店标

1998年,插画家、旧书店爱好者池谷伊佐夫出版了《三都古书店手记》(三都古書店グラフィティ,东京书籍),中井书房和水明洞都收入其中。书里这样介绍中井书房:“95年4月告别上班族而开业的新店。国语、文学、历史等文科类日本书搜罗齐全。店内很整洁,地板上不堆书,对主人的这些讲究很有好感。定价也极其良心,非常推荐的一家店。”池谷经典的书店俯瞰解剖图里,入口处画着贴纸,说檐下有燕窝,“小心燕子”,池谷评价,“可以感受到店主的性格”。柜台里的中井正在修理和刻本,柜台前那盆绿植还在。画中仔细标注了各架分类,西侧靠墙的是有书法、川柳、俳句、建筑、园艺、植物、语言学、国语学等等,中间偏西的架上有短歌、外国文学、辞典——正是《无敌青春》里松山康介流连的书架。

中井书店的100日元一口价书区

三十年间,虽然架上书籍已更替了不知多少,但各架图书仍如当初那般分类明确。辞典、语言学、历史学、宗教学架上关于中国与朝鲜半岛的研究书格外多。本地中国学研究素有传统,学者众多,相关藏书也大量流入市场。不过专门搜罗朝鲜半岛资料的旧书店并不多见,我问中井为何会对朝鲜半岛相关资料如此关心,他告诉我,刚开店没多久,京都朝鲜中学的一位在日朝鲜人老师就来店里,强烈建议他多收一些朝鲜半岛文史类资料。碰巧后来有一位收藏了大量朝鲜史料和研究书的老先生要处理自己的藏书,问了好些机构,没有地方愿意接收。那位朝鲜中学的老师便把老先生的藏书介绍给中井,从此中井书房就有了朝鲜文史专区。

朝鲜半岛文史类专区

还曾有一位《产经新闻》的记者,经常来店里逛。有一天对中井说,你这儿没见有什么文娱类的书,我给你一点吧。隔天就把自己的藏书拿到店里,帮中井上了架,自然也不要钱。“那后来我这儿就一直有文娱专区。”中井道,“只要开辟了一个专区,同类型的书便会自动聚集过来。客人们来店里看一圈,哦,你这里原来有这些书,我也有,那下次就会想着卖给你。都说人会被书召唤而相聚,其实书也会召唤书。”

二十多年前,一位中国学者来到中井店里,问他有没有兴趣向中国各大学图书馆赠书。鉴于当时中国不少大学较缺乏日本图书,日本财团1999年起推动该项目,通过公益财团法人日本科学协会,呼吁日本各企业、大学、研究机构及个人捐赠中国大学图书馆需要的日文书。这位中国学者当时在京都大学工作,如今在同志社。中井欣然同意。与大学等机构图书馆往往在藏书剔旧时大量放出一批的模式不同,中井是几乎每月整理出五至十箱日文书,邮寄至日本科学协会接收赠书的书库,二十余年从未间断,累计赠书量甚至超过不少大学图书馆。据日本科学协会的公开数据可知,截至2020年,该项目已向中国各大学图书馆捐赠超过380万册图书。中井给我看过捐赠图书时得到的奖状和感谢信,厚厚一大叠。

许多次,我都感叹过中井的收纳整理术。架上书籍自不必说,一直分类明确、干净整洁。许多旧资料也一丝不乱,比如他保留着与客人的大量通信及邮件的打印件,想起某件事,总能迅速从抽屉或柜子里翻出相应的资料给我看。他爱拍照,相册里存着许多客人的留影。2015年秋,把《京都古书店风景》送给他时,他给我拍过一张在店里捧着书的纪念照。十年后的某天,我和从周去店里小坐,中井笑眯眯翻出那照片给我们看。一瞬间有些不好意思,为那时自己无知无畏的笑脸;又仿佛感受到流逝的时光如沉静的河水漫涌上我的身心,有一些微醺的快乐与感慨。许多人离开了,留下的人们都老了,适应着无情的变迁与种种新的诞生。

经营旧书店不是一件雅致的工作,而是十足的体力劳动。十多年前,我也曾浪漫化过旧书店主的生活,以为置身书山、悠然读书、邂逅各色读者便是全部。十余年间,我见证了熟悉的旧书店的消失,经历了更多旧书店主人的衰老乃至离世,看到了坚持下来的人们以怎样日复一日的辛劳维持旧书店的运营。三年前,中井因体力及健康问题,不再参加五月初的春季书市,最近刚刚退出了参加了几十年的“京书会”(京都古书公会旗下的同好会)。他总说,自己最初根本没打算坚持三十年,没有买房而一直租房开店,也是为了能随时抽身撤离。开店后的收入与上班族年代自然不能比,他的旧书定价一如池谷从前说的“极其良心”,还经常打折、赠书。“书最好的归宿是去需要它的人那里。”为了节省开支,他从未雇过店员,所有事务都一力完成。家人对这种状态大概也有些不满。我曾问过有点尖锐的问题:“您后悔过么?”

“那没有啦。”他脸上是一贯温厚的笑容,“这是我喜欢的事,我充分地享受了。”我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如今日本少见的、过去时代才有的人情。他收书时会留意收集一些孩子喜欢的小玩具,送给住在附近、早晚路过店门口的孩子。“孩子们很喜欢,但也很谨慎,有个孩子严肃地说,‘妈妈讲不能拿不认识的人的东西’。我跟她说,我是这家旧书店的爷爷,你们天天都路过这儿,不算不认识。这是我的名片,你们可以带回去给爸爸妈妈看,这样拿小玩具就没问题了。”他笑道,“孩子们很高兴,收下了小玩具和名片。”他也会给孩子们准备万圣节糖果,在这高龄少子化日益严重的街道。

年届八旬的中井先生仍亲力亲为上门收书,这是他最近新收的书,装在柑橘纸箱内

2025年2月中旬,趁着假期,我和从周去了几次中井书房,有意识地多拍点店里的照片,多听中井讲点过去的故事。元宵节那天,玻璃门外飘着雪,我们围坐在柜台旁的暖炉跟前。忽而玻璃门上风铃响动,有客人进店,一位游客模样的女士。她与中井很熟络地打了招呼,看起来是熟客。我正打算起身让出柜台前的空间,中井笑对我:“她也是中国来的。”又对客人道:“这位是写那本书的中国作者。”那位女士很高兴,说她喜欢京都,每年总来小住,每次都会到中井书房。“他和我父亲一样年纪,我看到他总觉得非常亲切。虽然我不怎么会说日语,但我有在学着读日文书。”她道,“我这次来,就是想为中井先生泡一杯茶。”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小茶壶和小茶盏,还有一包金骏眉。我和从周因而也有幸一起喝茶。女士还给中井好几张自己的书法作品当作小礼物,写着李白的的诗句与苏轼、欧阳修的词句,因为她之前发现,店里有不少日本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井询问了每一句的含义,随后非常爱惜地把作品收在玻璃柜里。

中井书房门外,三十年不变的风景

因为一直有这样的客人来店里,所以我才能坚持三十年。我只做‘藏书一代’,对财产、身后事等等毫无执着。我最想珍惜的便是眼前的人和事,眼前的一切。”他微笑道,“我在店里遇到了许多非常好的客人,他们教给我很多宝贵的知识,让给我很多非常宝贵的书籍。这些书经我这里中转,踏上新的旅途,这让我充满感激。”

苏枕书专栏丨北白川畔

苏枕书

客居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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